貓貓貓

【歲月】

貓貓貓

■ 王悠行

父母晚年時，養(yǎng)了一只貓。

那貓面頰寬大，被毛上有漂亮的斑紋，對捕鼠十分在行，是深受農家喜愛的貍花貓。但在物質匱乏的年代，我從未見過家養(yǎng)的貓。原因很簡單：鄉(xiāng)親們在食不果腹時，飼養(yǎng)的都是雞鴨豬羊之類的家禽家獸，為的是在逢年過節(jié)時能打打牙祭。而貓作為寵物雖然惹人歡喜，但溫飽尚未解決的鄉(xiāng)親對它不屑一顧。就像國色天香的牡丹在饑腸轆轆的窮漢子眼里，遠不如一朵能吃的南瓜花可愛。

父母年事已高，遇上萬物豐盈的時代，吃穿不愁，養(yǎng)一只寵物以娛情，我是非常贊成的。那年清明還鄉(xiāng)，我頭回見到的花貓還是半大不小的模樣，十分頑皮好動。它從地上攀上單桌，我準備摸它一下以示友好，它往后一縮望了我一眼，眼神帶著疑惑“喵”了一聲，似乎在問：你是誰呀？母親柔聲道：“貓貓貓，不是外人，莫怕呀?！必M料那小家伙一副高冷的樣子，躬身一彈，忽地竄出了門外。母親又道：“小花跟你不熟，熟了就好了?！?/p>

正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(jié)，農家院落一片蜜蜂的嗡嗡聲。我從后山為祖墳掃墓歸來，那貓兀自在屋檐下慵懶地困覺。一只黃狗走過來，左顧右盼，還不小心碰翻了一只瓦盆。但見花貓睜開惺忪睡眼，喉嚨里“咕嚕咕?！钡匾魂図懀湄Q起來，怒氣沖沖“喵”了一聲。

黃狗走開后，花貓還想繼續(xù)它的春秋大夢，可一只蜜蜂在它的腦殼上面嗡嗡嚶嚶地騷擾不休。花貓睡意全無了，狡黠地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抬起腦殼。待蜜蜂低飛時，突然抬起爪子將蜜蜂拍落在地。蜜蜂遭此橫禍，暈暈乎乎在地上蠕動著，剛清醒點晃晃悠悠飛起來想逃離這是非之地，又被花貓輕輕拍了下來。

小家伙顯然對蜜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，把它當成一個好玩的活玩具。如此這般反復幾次，那蜂子當下大怒，狠狠地蟄了花貓一口?；ㄘ堫D時痛得揮動著受傷的爪子，“喵喵喵”地可憐巴巴叫喚起來。

我立在旁邊笑了，說這就是貪玩的下場。母親心疼道：“小花呀，你也太貪玩了?！闭f著彎腰摸了摸它的爪子，像是撫慰它受傷的心。那貓尋思自己丟了面子，縱身爬上院前的石榴樹，躲了。

母親笑道：“你也莫笑小花，莫以為你現在進城工作了，小時候不一樣頑皮？爬上河邊李樹不小心掉下河里，變成落湯雞?！?/p>

母親的話讓我甚是尷尬。我曉得貓雖被人類馴化了三千多年，但并不像狗一樣被完全馴化，仍是野性較大，保留著自由遷徙的權利。唐人裴谞就曾在詩中調侃：“貓兒不識主，傍家搦老鼠。”便哂笑著轉移話題道：“貓喜歡離家出走，你老對它這么好，就不怕它哪天離家出走變成野貓？”

母親不以為然道：“只要平等地對待它，它怎么會走？就是留不住，來去自由，那又有什么關系？”

父母在世的時候，故里山河對我而言是直觀和表象的，家鄉(xiāng)的瓜果、陽春、草木以及山水的氣息，醇厚得讓人久久回味。因此我每年在城里無論多忙，都要回一兩次家鄉(xiāng)。那些年過年還鄉(xiāng)探親時，家里的花貓并未如我預言的那般潛行于山野叢林之中成為野貓，而是要么偎在火盆邊呼呼大睡，要么喵喵地叫著向母親撒嬌要吃的。小家伙已經成年了，看見我再也不像鄉(xiāng)下孩子見了生人躲到大人身后那樣，而是好奇地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我。我摸它的時候它也不再躲閃，只是會反復舔著摸過的地方。

母親饒有興致地告訴我，小花很好養(yǎng)，家里吃什么也跟著吃什么，從不挑食，而且吃完后要用爪子洗好久的臉，就差像細妹子那樣搽口紅了。又道，它捉耗子也帶勁，每次捉了都要在人前顯擺一番后，才銜在嘴里藏到什么旮旯里吃獨食。

我微笑道：“反正在你老面前，小花全是優(yōu)點?！蹦赣H實事求是道：“那倒不是，春天梁上的雛燕從窠里掉下，它不知輕重準備撲上去，被我轟開了——證明有時候也不懂事?！?/p>

人年輕時追趕著歲月，到老了則被歲月追逐著。父母是一年比一年老了。他們經歷了那么多的人和事，顯然已經淡化了生活中的喜悅和悲苦，對世間萬物完全是一種單純而寧靜的平視，從而回歸了人的本然，活出了自我，因而心境是自在和淡泊的。他們無疑是喜歡花貓的，但也不嬌慣它，讓它自由地游走于家里和野外之間。這只被父母親昵地喚作小花的貓，應該也會感到自然而自在的，我想。

我如今定居的小區(qū)外有塊荒地，被人開墾成一畦畦菜地。我心性疏懶加之作為普通人沒必要學劉皇叔種菜來韜光養(yǎng)晦，便沒去湊熱鬧。但我喜歡常來這里走走，看看地里紅了辣椒又綠了茼蒿也是一種樂趣。忽一日，正立在菜地邊觀望，突然覺得有什么物事蹭了一下我的褲管。低頭一看，竟是一只花貓，頑皮地繞著我的一只腳轉圈。

那貓多么像多年前父母養(yǎng)的小花。我一瞬間有些恍惚：難道那只從前的花貓穿越時空隧道而來了？此時，我恍若尋回了暌違多年的醇厚與鄉(xiāng)情，親熱地叫著“小花”，胡亂地在衣袋里摸索著，可最后只能遺憾地攤開雙手。這只城里的花貓?zhí)鹉X殼望了我一眼，“喵喵喵”地叫著輕靈地鉆入了菜地邊的灌木叢里。

一日晚霽之后，我?guī)е~干來到菜地邊漫步，唯見那片灌木叢風動樹搖，搖落了幾朵黃葉，卻未曾發(fā)現那只花貓的身影。

（作者單位：湖南省長沙市國庫集中支付核算中心）

本報擁有此文版權，若需轉載或復制，請注明來源于中國政府采購報，標注作者，并保持文章的完整性。否則，將追究法律責任。